星期天的草莓酱

一脸恍惚的草莓酱……等等,草莓酱有脸吗?
神隐中——
全职周江周,喻黄喻

原创|古风|BG·沉雪

沉雪

 

垂拱元年十月二日,霜降时节。

圣后初初乘乾,正是迩安远至、政清人和之时,四海之下歌舞升平,一片祥和之景。虽然还未冬至,但嵩山已经渺渺飘起小雪。如盐粒般的雪花落地即化,将山路的石板淋得透彻湿滑,却仍然挡不住信众向道的步伐。

整个奉天宫中熙熙攘攘,即使是在远离天尊殿的后山,也能将那嘈杂的人声收入耳中。

沉雪一人静坐断雪崖前。断雪崖正朝东面,崖高万壑,山下郁葱起伏,炊烟渺渺,皆可于此览尽;若逢雪后初阳,恰似万丈雪峰赫然被朝霞斩裂,因此被掌门取名“断雪崖”。沉雪最爱此地风景,每每早课过后便来此静坐,不论风霜雨雪,从不间断。

因此在这偌大的奉天宫中,沉雪可说是最易找到的弟子。

“沉雪。”

听见有人呼唤,沉雪拂去衣上雪水,起身见礼:“见过师叔。”

中年男人背手而立,猎猎山风吹得他衣袍翻飞,一派仙风道骨;身边站着一个俗家女子,手中持着纸伞,一身绿袄,双十出头的年纪,面容沉静姣好,一双眼睛十分灵动。他笑问:“近日修行如何?”

“弟子愚钝,未有建树。”沉雪毕恭毕敬道。

“你总是如此自谦。”道长捻须而笑,此时才为她介绍身边的人:“这位是董娴珠,上山求道,愿出家修行,我今日事务繁多,麻烦沉雪你为她引见。”

“是。”

沉雪应下之后,道长便离去了,留下什么都好奇的董娴珠与沉雪一同往偏殿走去。

“沉雪道长?你是要引我去见芷华真人吗?”甫一离开严肃沉稳的师叔,董娴珠便开始向沉雪搭话,两只眼睛四处张望,一派天真的模样。

沉雪沉默了一下,道:“我还不是道长。我将引你见芷华真人,她是我师父。”

“我听说芷华真人是嵩山最厉害的女冠,你是她弟子,想来也是非常厉害的吧?”董娴珠紧接着问。

“……”沉雪实在不知要如何招架她这份热情,索性加快步子,眼观鼻,鼻观心,做出一副清冷的样子。

谁料董娴珠根本不受影响,又说:“这山上清清冷冷,实在不适合少年人呆着,沉雪为何小小年纪就上山了呢?”

沉雪顿了一下,依旧没有理她,埋首朝丹房走去。

 

李沉雪五岁便被送上嵩山,到如今,只记得自家虽有国姓,却不是皇亲,家中小有积蓄,也算殷实。

彼时的嵩山还没有金碧辉煌的奉天宫,只有一间不大不小的鹿衍观,弟子百十人,香火不断,却也无甚发展。直到前几年天子暂住,才有了这香火鼎盛的奉天宫。

而这对沉雪来说,却只是无可无不可的事情;不如说,对她来说,这世上根本没有多少有所谓的事情。只要她还能侍奉师父座下,还能在断雪崖静坐看雪,那除此之外的其余事情,不论是俗世家族或是两亲,大抵都是没什么要紧的。

不,在此之中或许还有一位,是很要紧的人物。

 

“沉雪,今日晨练你又缺席。”玄冠黄褐的弟子在炼丹房门前一见她便竖起眉毛,“已经要入冬了,你本就受不得风寒,还往断雪崖跑!”

沉雪乖乖受下他这一句斥责,只说:“嘘,师父在里面训话呢。”

“哪位师妹又犯错了?”杜清玄闻言露出不忍的神色。

“没有,有一位女子要入门。”她说。

杜清玄没有再与她说这些,转而道:“师父吩咐我来拿些丹药,清览师弟就要闭关了。”

“好。”师父常年留宿丹房,沉雪自然也对丹房十分熟悉。很快将丹药收好,又听杜清玄道:“你带上丹药与我一同送去崇尊堂,辰时将至,正是讲经堂开课的时间。”

沉雪脸色一变,又不敢反驳,只能委委屈屈地拿小篮装了药瓶,跟在杜清玄身后。

恰好此时旁厅的门大开,董娴珠从里面走了出来,双眼还含着泪水,看到沉雪却立刻破涕为笑,说:“沉雪小师姐,原来你不只会板着脸啊。”

听到这一声“小师姐”,沉雪转头看了看随后出门的师父,见她并无异色,便知董娴珠已算是入门了。果然,芷华真人见她便道:“娴珠今日起便是你的师妹了,你先带她去领过道服,再去讲经堂听课。”

沉雪恭敬道:“是,师父。”

芷华真人看了一眼杜清玄,微微一点头,还未等他见礼,便飘然而去。

杜清玄吃了个软钉子,却没放在心上,见过了董娴珠之后,又对沉雪笑说:“你今日是去定讲经堂了,好在是止彦师叔讲课。”

沉雪一副没有听见的样子,自顾自走了。

“她不理你啊,清玄师兄。”新出炉的弟子娴珠说。

杜清玄爽朗一笑:“她只是不喜欢讲经堂罢了。”

“我只是懒得罢了。”沉雪板着脸说。

“是啊,毕竟我师父掌教真人都说你将得道,我们奉天宫中还有哪位的讲经课能入您的眼呢?”杜清玄抚掌大笑。

“沉雪小师姐果然很厉害嘛,为何在后山的时候不愿意承认呢?”娴珠也是爱凑热闹,马上便接了上来。

“胡言乱语,师兄,谨言,慎行。”沉雪还是板着一张脸。

杜清玄还想逗她几句,却见路上一名小弟子匆匆跑来,拱手见过沉雪后,对他道:“大师兄,您父母正在引客堂等您。”

杜清玄神色一喜,道别过后便匆匆随他离去了。

沉雪却是沉下脸来,加快了步子。

 

沉雪向来不大喜欢这个时节,寒露过后,春分之前。就连断雪崖无双的雪景也无法改变这一印象,只因为这正是参拜者最多的时候。

不仅仅是普通的善男信女,更有许多弟子的亲族好友,会在秋收之后上山参拜。引客堂在这时常常人声鼎沸,热闹不已,但这对于沉雪来说,也是无可无不可的。

因为在这十年间,并不曾有人上山看望她。不论是最初在鹿衍观,还是此时的奉天宫。此时的她已然是奉天宫的道士,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资历,她的师兄师姐们都因此举族庆贺,而她却从未有过这种待遇。

因为自五岁来到嵩山上,她就好像完全成为了浮萍野草,飘荡在这世上,若不是芷华真人精通丹术药理,又有杜清玄的悉心照料,想必她已成为断雪崖下几枚枯骨。

 

“可是为什么呀?”娴珠这么问。

沉雪领着娴珠在奉天宫大致走了一圈,入夜时分回到女冠们的住处玄机堂时娴珠已经累得不行,直接坐在了沉雪榻上。她没带被褥上山,便暂且与沉雪同住。

沉雪一愣:“什么为什么?”

“你的家人,为何不来看你呀。”娴珠说。

“我如何知道?”沉雪一片茫然,“他们也不曾与我通信。”

“那不若你来写信吧!开春后不是会有师兄下山历练,恰好请他们代为传信。”娴珠倒是十分有主意,这么一拍手便定了下来,“你就是为此不高兴吗?”

“不高兴?”沉雪更加不解,“我不高兴吗?”

“是啊,你见清玄师兄去引客堂之后,便一直郁郁寡欢。”娴珠说。

“我一直这样。”沉雪只回了这么一句。

她转身拿了木桶出来,还未有接下来的动作,便听娴珠道:“我随你一同去。”

暮色沉沉,风雪不知何时已经止住,只余下石板地上残存的些许水渍,在屋檐的灯光下闪出微弱的光。

院内还有一些年轻女冠走动,见到沉雪都笑着点头问好;还有两名小童,合力抬了一桶热水,往芷华真人住的正屋送去。

“其实沉雪脾气倒是意外的很好呢。”娴珠忽然又道,“清晨见你坐在断雪崖前,还以为你是哪位少年得道的真人呢。”

“……”沉雪默然不语。

娴珠可不在乎她是不是回话,接着说:“你就那么一直呆坐在那儿吗?风景那般好,你不会想要赋诗或是抚琴吗?”

沉雪终于回了一句:“我不会。”

娴珠得意道:“我会呀,不如我来教你吧。以后你在断雪崖前,还能抚琴吹笛,想想山风拂过你的衣带,将乐声与飞雪一同带入谷底……”

沉雪说不出话来,只想,她文采这么好,想必是会赋诗的。

 

从此之后,沉雪可是安分许多。此前她一直是芷华真人门下最小的一名弟子,即使有师妹入门,她也装作自己不懂事的样子,这一次却是终于逃不过去,要履行师姐的职责——照料师妹。

为此,她不得不每日陪娴珠参加早课、晨练,辰时准时到讲经堂听课,申时还要去练习制符术法;结束了修行之后,回到住所,还要听她指导,学习吹笛。

也因此,杜清玄对娴珠可说是照料有加,还将前些日子父母带来的桂花糕分了她些。

虽然芷华真人吩咐沉雪“照看师妹”,但杜清玄可是心知肚明,趁着娴珠刚做完功课,直对她说:“这些日子真是麻烦你照看沉雪了,她性子倔强,还请你多包涵。”

娴珠连忙摆手道:“我才是多谢沉雪一直陪我,前段时间心情欠佳,多亏了沉雪。”

“我可不觉得你前段时间心情欠佳……”沉雪缩在斗篷里,声音冷淡地说。

已经是大雪时节,嵩山上寒风瑟瑟,飞雪漫天,地面积雪已经到了小腿,奉天宫中四处可见忙碌的道童,手中的笤帚匆忙飞舞,将积雪都送往路边,这正是他们的功课,也是娴珠方才做过的活计。

沉雪去年也还要做这样的活计,只是每回都被杜清玄抢过笤帚,赶回房内;芷华真人也往往怜她体弱,只令她在丹房侍候。今年初夏,她总算是入了道,不用再做这些外门弟子的活了。

“多亏沉雪一直听我说话,才让我好受许多啊。”娴珠笑嘻嘻地,又向杜清玄邀功道:“我还教会沉雪笛子,沉雪可是好弟子,学得很快呢。”

“唔。”沉雪拢着自己的斗篷,默默地走着。

“不如我们多给沉雪带些御寒衣物,去断雪崖看雪吧!”沉雪不说话,娴珠可不会闲着,念头一起,便兴致勃勃地提议,“带上小泥炉,还能温酒煮茶。”

沉雪显然是非常赞赏她的提议,杜清玄却是前后思量了许久,才勉强点头。

 

这是沉雪第一次这般坐在断雪崖。断雪崖上的积雪无人清扫,只有通往凉亭的小径勉强可以踏足,他们三人坐在亭内,身下垫着蒲团,面前温着新酒,沉雪的身上更是披了两条薄毯,才让杜清玄放下心来。

娴珠还带来了她的竹笛,对着断雪崖下万丈新雪吹了一曲,又赖着沉雪让她吹前几日新教给她的曲子。

沉雪有些磕磕盼盼地吹完了,自觉相比之下十分丢人,把脸缩进毯子里便不愿意出来了。

“沉雪小师姐真是可爱得紧。”娴珠抚掌而笑,又端着温好的酒哄她,“来喝一口,今年新酿的桃花酿,又香又甜。”

沉雪不理她。

杜清玄也道:“沉雪还从未喝过酒呢,不尝一尝吗?”

沉雪只说:“师父说,酒不好。”

杜清玄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再催她,与娴珠谈起天来。

沉雪坐在火炉前,透过毯子的缝隙去看断雪崖下,只见雪越下越大,不知不觉已是鹅毛大雪,一片两片,粘在她的薄毯上,不过片刻,便将山下本还余着的两份深褐抹去。

这是她第一次在断雪崖看见大雪。

以往这样的时刻,杜清玄会催她进屋,师父与师姐更不会放心她,直让她靠着炭盆才能安心;莫说断雪崖,便是出门走走,都十分困难。

她一直想,虽然师父为她取名沉雪,但她和雪应当是没什么缘分的,没想到今日却是了了夙愿,可以这样看一场大雪。

山风愈发凛冽,很快杜清玄便发觉不妥,收拾起东西便催沉雪起身,走时又将还烫着的酒壶放在她手中,让她抱着暖身。

“你也可以喝一口,还能暖暖身子。”娴珠依旧没有放弃,嬉笑着拿着蒲团说。

许是酒壶太暖,又或许是之前他二人饮酒的样子太过愉快,沉雪没再反对,依言对着壶嘴喝了一口,一下子被呛出泪来。

“好辣……”沉雪抱着酒壶说。

身子倒是真的暖起来了。

娴珠看着她泪眼汪汪还抱着酒壶的样子,禁不住笑弯了腰:“沉雪师姐,真是太可爱了。”

杜清玄也忍不住微笑。

 

三人一同穿越断雪崖后的梅花林,正见梅花怒放,许多小道童披着斗笠穿梭在林间,以瓷坛收集梅花上的新雪,抬头见了身着道袍的杜清玄走来,都脆声道:“见过师兄。”

“香雪煮茶,真人们好有意趣。”娴珠笑说,“我也曾集了一坛初雪,开春时煮茶喝了,却是喝不出什么不同。”

杜清玄自觉不是风雅之人,也不曾多做感受,此时也只能摇头,却是沉雪忽然道:“师父说,香雪煮茶,不是用来喝的。”

两人皆是一愣,没想到沉雪竟会接这般闲话,仔细一瞧,发现她手中酒壶已然半空,俱是哭笑不得。

待回到室内将火炉放下,杜清玄一转身,慎而慎之地对娴珠抱拳道:“这些时日,多谢你照料沉雪。”

沉雪坐在一旁,还在小口小口地饮酒,神色已然有些迷茫。

娴珠将蒲团收好,只说:“这话你已经说过一次了,何必客气。”

“不是客气。”杜清玄看了看沉雪,“沉雪……从前可不是这么开朗的人。”

娴珠只是摇头:“我可不觉得小师姐乖僻,她一直如此。”

“不论如何……”杜清玄顿了一下,郑重道:“我很感激你。”

娴珠还未回答,他便紧接着道:“我今年已经及冠,开春之时,便要下山了……届时,还请你多照拂她。”

“我可不能一直照顾她……”

还未说完,便见沉雪伸了指尖,拉住了杜清玄的衣袖:“师兄……你要走了?”

杜清玄摸摸她的头顶,柔声道:“不急,还有两个多月呢。”

然而这两个多月却未能给她丝毫安慰,她垂下头去,缩成一团,不再说话了。

娴珠立在一旁,默然不语。

 

大雪过后,嵩山上一片耀目的白。尽管全副武装,又及时回到室内,沉雪依然未能逃过风寒,好在寒气未能侵入肺腑,只是小病一场,在榻上卧了几日罢了。

这几日沉雪一直在榻上写信。她从小只看《道德经》《灵宝经》一类的经书,此时让她下笔写信,思忖半天,也只有寥寥数语,三五行了事,让娴珠气的跳脚,扬言要全给扔到屋外的雪里去。

就这么磨蹭了好几日,娴珠终于受不住,午时从讲经堂听完课,为沉雪带了餐食回来,看她郁郁寡欢的模样,道:“不如我替你写了算了。”

沉雪一愣,十分赞成,想想又觉得有几分不妥,一下子拿不定主意。

娴珠拿她没有办法,又说:“你说,我为你润色,这样如何?”

于是两人敲定主意,沉雪研墨,娴珠执笔。

沉雪仍觉得这般念出自己的心事万分羞耻,说出话来也畏畏缩缩,碎片般的词语从口中吐出:“父亲、母亲,儿沉雪,五岁上山,今已入道……”

娴珠提笔便写:

“爹、娘:

儿自五岁上山,芷华真人赐名沉雪,从此入门,多得恩师、兄长提携,日日指点,苦心修行,不曾懈怠,于入夏之时得以入道。

沉雪埋着头,小声道:“鹿衍观已没,奉天宫……一切安好……身体健朗……”

娴珠皱眉,蘸墨下笔:

“自高宗圣临,鹿衍观已没,奉天宫新起。天子所建,金碧辉煌,香火鼎盛。其中得道真人不知凡几,平日不吝指教,向道之路,可谓宽广。

儿为小道,俸禄无多,也足温饱,一切安好。恩师精通丹术药理,对儿多加宠爱,悉心调理,病体渐消。

娴珠的笔还悬在纸上,侧耳等待,沉雪却已经抬起头来,露出饱受煎熬后的疲倦神情。

“这便完了?”娴珠不满意,敲着桌面问她。

沉雪一片茫然,道:“还有什么?”

娴珠咬牙切齿,不欲与她多谈,提笔加道:

“一别十年,不知父母是否安康,万般挂念,几损道心。嵩山之上,儿孤身离家,心中百般煎熬,万般孤寂,无处言说,只作家书一封,寄予鸿雁,以托相思。

出家入道,本已斩断凡尘,不念前尘,然儿年纪尚幼,未得道心,实感悲痛。只寄相思,不妄回音。

恭祝父母安康如意,福如东海。

沉雪坐在一旁,看她下笔有神,几乎目瞪口呆:“我……我没说这些。”

娴珠署名收笔,又将两张信纸封入信封,道:“要照你说的写,要我做什么?”

“……不妄回音?”沉雪无话可说,只能另起话头,这么问道。

“这是第十六计欲擒故纵,”娴珠气定神闲,老神在在,手中一晃,分明是两封书信,“让他们心疼,才能有回信。”

沉雪觉得她十分有理,接了她的家书,就不再辩解,呆坐了一会,说:“娴珠……什么都会?”

娴珠收拾着笔砚,闻言,得趣地笑起来:“小师姐怎么觉得我如此厉害?娴珠只会琴棋书画,晨练舞剑可是要被人笑掉大牙。”

“……”沉雪又呆了一会,问:“娴珠为什么要出家呢?”

奉天宫中的弟子,大多是从小修道,而后上山拜师;双十的年纪才拜师而后开始学道的,可是不多见。

娴珠愣了一下,露出一副戚戚的神色,却转瞬即逝,立刻笑道:“若是在山下,沉雪也是及笄的年纪了。”

沉雪不懂她为何突然提及及笄,只能望着她。

“我便是十五岁及笄……”娴珠眼睛一转,转而道:“沉雪可是喜欢清玄师兄?”

沉雪坐在榻上,只觉得脚边的炭盆的热气直冲到了脸上,结结巴巴道:“……没,我不是……”

娴珠却是哈哈大笑,拧了拧她的鼻头,说:“我去听课咯,你自己解释给自己听吧!”

 

虽然说着不是,但沉雪可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需要解释的地方,只是忽然被人问到,有些措手不及罢了。

沉雪缺了双亲,从小就心思敏感,多得杜清玄十年如一日的照料,又怎么可能抱着一颗铁石心肠,毫不动心?她只是拖着一身病根,自觉时日无多,不能相配,因此不作妄念罢了。

沉雪一直以来便是这样,因为早知死期,而无甚执念,得过且过,只要顺了师父与杜清玄的意,其余都不重要。她常常得闲坐在断雪崖,或许是因为神情过于清冷,以至于旁人都说她在静思,甚至还被掌教真人称赞刻苦;但其实,她只是在断雪崖呆坐,茫茫然看着东方,放弃思索。

生如朝露,朝生夕死,又有什么好追求的呢?

她抚着娴珠留下的那封她“代为润色”的家书,就像坐在断雪崖前的那许多时日一般,茫茫然地想着,又有什么好追求的呢?

 

到了隆冬时节,嵩山漫天飞雪,晴时无多,沉雪身体愈发虚弱,芷华真人将例额的木炭分她许多,又令娴珠每日煎药照料,只恨不能讲她接进主屋,亲身关照。

杜清玄即将下山,念在今后聚少离多,掌教真人也允他多跑几趟,便时常在沉雪院内呆着。这本是十分不妥的事情,但院内的女冠们却都是一副见怪不怪的神情;而今年又有娴珠同住,一向严肃守礼的芷华真人也只得默许。

因为出门不便,沉雪只能在房内诵经修习,而娴珠由芷华真人允许,每日听过讲经课便回来照料沉雪,左右无事,就以教她吹笛来消磨时间。

半月过去,沉雪也能像模像样地吹出一曲《相思赋》,引来院内师姐们的叫好声了。

屋外的师姐们都拍手称好,娴珠却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常常一呆便是半天,使得沉雪十分担心;一旁的杜清玄也察觉不妥,却也明白不该多问,只是插话略过此事。

小寒日时,娴珠终于找到沉雪藏在桌底的家书,不顾沉雪佯怒的神色,当场笑嘻嘻地交给杜清玄,托他开春时带下山去,杜清玄露出一丝不忍,随后一捻信封,转而道:“这可不是沉雪写的罢。”

即使是沉雪,也不免露出一分窘迫的神色,说:“娴珠写的。”

“我就说,沉雪怎么可能说这样多的话,你一整个月里回我的话,怕是都没这信上多。”杜清玄一边调笑,一边讲信放入怀中,“你不必担心,我必会送到。”

娴珠也说:“待你父母见了这信,得知你已是奉天宫道士,想必也会为你高兴的。”

沉雪虽心想不必在意,闻言却依旧是露出了笑容。

“只是要等上好几个月,才能收到回音,”娴珠见她笑,也开心起来,“不知师兄要何时回山?”

“应是三月回山一次,不过若是有回信,我会马上回来。”杜清玄说。

娴珠为沉雪欣喜一笑,笑过之后,目光却是直直地沉了下去。

 

尽管家书还根本不曾出发,沉雪却已经止不住自己的念想。她曾以为自己对家族双亲早已心如止水,此时才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即便一直告诫自己不得贪念过多,沉雪也不免生出几分期待。十年的时间,早将双亲的面容都研成粉末,她只能依稀记得母亲是个窈窕的美人,而父亲,有一道浓黑的剑眉。

她就这么思索着,思索着,甚至不由地辗转反侧,直到被娴珠轻声唤住。

已经是大寒时节,深夜的嵩山冰箜隆意,寒风呼啸,吹得窗外呜呜作响,恍若悲鸣,即便有炭盆不眠不休地燃着,也仍旧让人心生寒意。

娴珠躺在床上,轻声说:“小师姐怎么睡不着?”

沉雪支支吾吾,不愿说出自己因这些妄念而难以入眠,只回:“娴珠为什么不睡?”

“我啊,在想着家书呢。”娴珠说。

炭盆里透出的红色火光映在她的脸上,映得她的眉眼小巧,十分美丽,只是一双平日里灵动的眼睛仿佛失去了光彩,沉沉地看着地面。

“……家书,不好吗?”沉雪甚少见她这般凝重的模样,也不由有些心慌。

“好啊,如何不好。”娴珠的语气脱了平时的欢快,沉静得有些肃穆,“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

吟过两句,她又笑说:“字字真情,实在是让人感动。”

沉雪沉吟着,她不懂娴珠念的诗,又摸不透她的语气,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好在娴珠不须回话,正如往常一般,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哪句不是为我好呢?只是……情深意切……”

说着,如同露水一般的眼泪从她眼中涌出,闪着火光,砸在床榻上,浸入被褥。

沉雪不知“情深意切”又有什么不对,只能说:“既然是为你着想……你也不要伤心了……”

娴珠埋头在被褥中,哭着哭着,听她一言又笑起来,哽咽着说:“小师姐也会安慰人了,真是成长颇多。”

“……是……是娴珠教我的。”沉雪急中生智,又回了一句。

娴珠笑着伸手擦自己的泪水,却是擦不干净,最后只捂着双眼,说:“沉雪不是问我为何出家吗?”

 

其实这个故事简单得不行,开头正是娴珠及笄后的第一个春日,她随表姐出外踏青,遇上一位穷酸书生。正如话本里写的一般,才子佳人,一见钟情,然而娴珠父亲乃是扬州刺史,断不许千金同穷酸书生结为连理。可娴珠向来叛逆自主,哪容旁人反对,趁中秋家宴热闹之时,偷偷溜出家门,随书生私奔而去,同他进京赴考。

她与那书生在长安也算过了两年逍遥日子,但随着钱财耗尽,她过得愈发窘迫,最后甚至发觉那书生移情别恋,在外风流。她心中悲苦,几欲寻死,最后念及身体发肤受于父母,才选择上这嵩山,求个清净。

娴珠本就口才绝佳,她就像是深陷其中一般,事无巨细地向沉雪诉说那段时日发生的一切,最初时书生的温柔体贴、无微不至,讲他为她写诗作画,为她描眉梳头;又说最后他的冷言冷语,百般挑剔,嫌她的饭食,讥讽她不懂风雅,引得沉雪沉浸其中,为她而喜,为她而悲。就是这么一个故事,娴珠却讲到了寅时,院内传来旁人走动的声响,是师姐们在准备去上早课的动静。

“小师姐啊……我哪里会做饭?那段时日已经没有仆从,我只能自己烧饭,满手伤痕,他却视而不见,掀桌便走……我知道他不再爱我……我丢了一切随他到长安,哪知会有如此后果……”娴珠低声说着,声音已然不再哽咽,“我……是真的想要死去。”

沉雪却已经哭了,擦了擦泪说:“不要死……”

娴珠低笑:“也是,我想着还有父母。我私自出走,已辱身名,想必归家会使他们难堪,便上了嵩山,想着家书一封,让他们别再担心……”

“他们得知你平安无事,定不会计较的。”沉雪安慰她。

娴珠没有接话,只从床榻上起身,说:“我要准备早课了。”

娴珠将她的被子拢好,开窗透了一会气,洗漱后又去药房为她煎上药,嘱咐小童看火,回来换好一身道衣,宽袍广袖,虽还红着双眼,却也十分美丽。

她关好窗户,又添了木炭,拍拍沉雪还带泪痕的脸,轻声道:“我去了。”

沉雪点点头,吸了一下鼻子,又对着她的背影道:“你……你……我等你带午饭回来。”

娴珠一声轻笑,应一声好,关上了房门。

 

然而直到杜清玄到来,娴珠也没有回来。

杜清玄进得屋来,发现娴珠不在,也露出一分诧异,问:“今日娴珠怎么不在?”

沉雪与娴珠相谈一夜,虽已起身,但脑海中还一片混沌,只抬头看着他。

“罢了,许是有事,我去药房看看你的药有没有煎好。”杜清玄带着些许担心出门去,此时沉雪才反应过来,娴珠还不曾回来。

等杜清玄带着药坛进屋来,便听见沉雪一叠声地问:“娴珠还不曾回来,她去哪了?去哪了?”

杜清玄虽觉不妥,也没放在心上,只说:“那你是午饭也没有吃过?”

“……不是,”沉雪越想越觉不对,竟然哭出声来,“娴珠她没回来,她去哪了?去哪了?为何不回来?我托她带饭食回来,她怎么还不回来?”

“你……你别哭,”杜清玄见她如此,不由得慌了起来,“娴珠比你我年岁还长,能出什么事?你不要担心,我先让小童给你送饭来,我出去问问。”

沉雪哪里听得进他说话,想起昨夜娴珠说的一字一句,禁不住放声大哭:“她说要给我带饭食回来,怎的还不回来……她做什么还不回来……”

却总不敢说出那一个字。

即便心知肚明,但就那一个字,仿佛一旦出口,就将万劫不复。

 

娴珠到底还是没有回来,沉雪一病不起,无心饮食,连诵经都不能完整,往往念到一半,便哭出声来。

芷华真人终是无法,将她接到正屋,命自己座下的道童照料,开炉炼了许多清心的丹药,一颗颗吃下去,却不见药效。

杜清玄更是恨不得住在女冠们的玄机堂,寸步不离地守着沉雪,往往早课过后便直奔而来,芷华真人饶是觉得有失礼法,却也不放心沉雪如此消沉,只能由他进出。

一直到新年之时,沉雪才起得身来,能自己喝些汤药。

杜清玄即将下山,见沉雪稍有起色,终是放心不少,说:“就快到上元日,等你身子大好,师兄便带你下山去看看上元的灯会吧。”

沉雪默然不语。

杜清玄怜惜地摸摸她的发丝,又说:“你不要担心,我取到了回信,定会立刻赶回奉天宫,将家书给你的。”

哪知沉雪一听,双眼便红起来,最后却还是低下头去,不言不语。

沉雪埋首许久,杜清玄只觉口中苦涩,说不出话来,只能叹了口气:“他们……只是不能再来看你。”

“我知道。”沉雪说。

一室静默。

直到小童敲门,讲晚餐送进来,沉雪才开口说话,只说:“我想吹笛子。”

这些时日,为免沉雪睹物思人,他们都将娴珠的东西收好,不让她看见一个边角,生怕她一见便要哭倒。

虽然事实便是如此,沉雪从杜清玄手中接过那支竹笛时,仍然忍不住泪水,过了许久,才稳住气息,断断续续地吹了一曲《相思赋》。

吹完放下笛子,又想起娴珠听过以后面上的戚戚之色,默然垂泪。

 

她坐在榻上,望着被竹帘挡住的窗,总想起那日他们三人在断雪崖温酒看雪的情形,她记得娴珠一旁调侃她的道号,又抱怨不公,直问为何自己不能入门便有道号。

一转念,又仿佛听到她在自己耳畔轻吟:“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

她总是不懂那句“情深意切”。

她实在是弄不明白。

就像她百般思索,也不能知晓,为何父母竟忍心在她五岁时,便将她送离身边,送到这清冷的道观之中。她不是那些从小一心向道的童子;家中也没有修道之人,将修道视作她理当做的事情。

为何呢?为何呢?

她又想起娴珠,想起她温柔精致的眉眼,想起她的家书。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上元日时,沉雪到底没能大好,芷华真人更是不许她下山,若不是斋蘸,只怕她玄机堂都不能踏出一步。

沉雪本已入道,应随师兄师姐们一同斋蘸,但因身体虚弱,被特许坐在一旁观看。

参加斋蘸的不仅仅是奉天宫的道士与弟子,更有许多百姓前来观瞻。她坐在角落,只看着人群来来往往,或是参拜,或是会亲,好不热闹。

斋蘸结束后不久,便见方才作为掌教大弟子奉香的杜清玄领着一名着俗家衣裳的小童走来,道:“这孩子姓李名未,今日被父母领来出家,念在是你本家,便由你照看几日吧。”

沉雪茫茫然抬头看他,说:“这是个男童。”

杜清玄一顿,还是说:“无事,只是代为照看,他年岁还小,不碍事。”

沉雪总不会拂了他的意,微微点头,算是应下了。

李未倒是十分活泼,见她点头,立即大声道:“谢谢师姐!”

杜清玄轻笑一声,拍拍他的脑袋,便离开了。他今日事务繁多,无暇在此逗留了。

沉雪念着这名童子,也不便总坐在一处,站起身来,李未马上便上前扶住她,见她看来,露齿一笑,说:“方才的师兄说,师姐身体不好,让我多加照看。”

心中一暖,沉雪禁不住微笑,伸手摸了摸他毛糙的头发。

 

道士身边跟着小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只是沉雪本就体虚,更显年岁稍小,让人不免侧目。

她没照料过孩子,虽然在山下,如她这般大的少女大多已是人母,但在她看来,她自己也只能算是个孩子罢了。好在李未虽然年纪小,却从不任性,十分机灵,比起沉雪照料他,只怕是他照料沉雪多些。

芷华真人对此不置可否,只把李未叫去室内,想必也是耳提面命了一番。

到沉雪第一日领他去早课时,正是杜清玄要下山之时。

杜清玄将那封娴珠写就的家书,藏进衣领中,见沉雪的不舍之色,道:“你放心,我会将它和回信一起带回来的。”

沉雪一愣,也只抿了抿嘴,点头称好。

“我这便走了,你记得按时吃药,化雪之前,不许再去断雪崖。好好照料李未,他虽然机警,到底也是个孩子,你是师姐,总要照顾好他……”杜清玄唠唠叨叨地向她嘱咐,虽然总有重复,但两人第一次分别如此长的时日,沉雪也没有打断,只听他一直说着。

待到早课的钟都敲响,杜清玄才恍然停下嘴来,道:“我这便走了……”

“一路顺风。”沉雪说。

杜清玄点头。

沉雪顿了顿,最后还是说:“我……我等你带信回来。”

声中已是哽咽。

 

直到身边跟了李未,沉雪才发觉,虽然奉天宫中从不缺弟子,却也少有如此年幼的弟子——这儿的小弟子中,最小的怕就是他了。其余道童都有八九岁,才被送上山来,只有李未,惊蛰才到了五岁,却已经在山上呆了好几个月了。

李未到底是个孩子,身边没有同龄人玩耍,又要每日念些他听不懂的经文,终是在谷雨之时伏在沉雪膝上哭了一场,念着想要回家,想陪五妹去捉麻雀,想同村头的李铁一同上山捉兔子,想吃娘做的圆子,哭到最后,沉雪也无法,只能陪着他一起流泪。

沉雪是为他心疼,看他上山时的衣裳,便知道家中不易,想必是无力负担,才将他送上奉天宫来。只是寻常弟子入门时还需交些费用,想必是杜清玄为了找人陪她,才免了他的学费。

好在从此以后李未便再也没有这般哭过,仿佛将所有精力都花在了玩耍上一般,时常吵吵嚷嚷,一做完功课便忍不住要四处奔波,他没有玩伴,沉雪也不放心他一人在奉天宫中乱走,只能跟着他。

这一日李未却是领她跑到了断雪崖,得意洋洋道:“我听他们说,师姐最喜欢断雪崖,前些日子为了照料我,肯定许久没来。”

沉雪叹息一声,只能笑说:“是啊,好久没来,颇为想念。”

李未陪她在亭中坐了下来,不过一会便坐不住了,左右挪动着,不久便跳出去玩了。

沉雪就像往常一样,面东坐着,看着崖下一片新绿,静静地出神。她又想起那日的鹅毛大雪,从天而降,粘在她的薄毯上,她喝了半壶娴珠带来的桃花酿,有些走不稳路。

她终于能淡看断雪崖的风景,就如同过去的十年一般。但今时今日,她忽然发现,这风景年年相似,却又似乎岁岁不同。

李未在一边玩耍,忽然之间又扑到她膝头,说:“师姐你看,我找到一个宝盒!”

沉雪定睛看着他手中那个已染尘土的玉盒,许久,终于认出上面牡丹的纹路。

这是娴珠的首饰盒。道门不允弟子过饰,她便将其中所有花钿变卖,只留下这一个小玉匣,偶有信笺尺素,便收纳其中。

未上锁的玉匣轻易便被打开,因浸了泪水而皱起的信纸静卧其中。这是娴珠的家书。

泪水早已模糊纸上苍劲的文字,只余三五还可辨识,却是“有辱门楣”“失望至极”……至信笺最末,只见娴珠那秀丽的字体书写其上,八字正楷,只是看着,却仿佛还能听见她在一旁柔声道:“情深意重,切莫辜负。”

沉雪捧着玉匣,默然许久,又想起她那含泪的一句“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

 

李未跑遍了奉天宫,也算安静了几日,沉雪思忖许久,还是拿出娴珠的竹笛,要教他吹笛。

“吹笛有何用?”李未懵懂地问,比起吹笛,他还是更想去庭院中玩耍。

沉雪忍不住笑道:“学会了吹笛,你便能在美景当前吹上一曲,配上衣带翻飞,又有道冠正容,不正似谪仙?”

李未似懂未懂,但想到她所说,不免觉得十分诱人,还是应了。

沉雪又说:“我不仅要教你吹笛,等你会了,我还要请师姐师兄教你抚琴作画、赋诗作词呢。”

“那又有什么用?”李未问。

“没什么用,不过在你想家的时候,能使你开心一些。”

“喔,那很好啊!”李未说,“我想家的时候总想哭,会了我就能不哭吗?”

沉雪一愣,道:“你才五岁,想哭就哭才是对的。”

李未垂下头去,竟露出腼腆的神色:“不行,我哭了,师姐也会同我一起哭。芷华师叔说了,师姐不能哭。”

沉雪忍不住一笑,却又垂下泪来。

 

过了四月,嵩山早已春暖花开,沉雪的身子也好了许多,药也少了不少。李未一直跟着沉雪学习吹笛,到底还是个孩子,吹起来磕磕绊绊,直到现在也不能次次吹出音来。

李未有些沮丧,挥着师姐们在山下给他带来的小竹笛嘟嘟囔囔,又跑去庭院玩耍,沉雪知道孩子都沉不住气,也不去喊他,只是没多久,就见他又冲回屋来,满面喜色,道:“师姐,大师兄回来啦。”

杜清玄一趟下山归来,神色收敛不少,更显成熟。他回禀掌教之后,便见沉雪立在庭院中等他,当下微微一笑,自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幸不辱命。”

沉雪垂眉,看着他手中写着“沉雪”的信封,最终只是道:“不用了。”

杜清玄一愣。

“我……都明白。”沉雪说,眉头微蹙,嘴角却带了笑容,轻声说:“还劳烦师兄来回走动,影响历练……”

“沉雪,你在说些什么。”杜清玄急忙辩驳,将信放入她手中,“莫要思量太多,担心些有的没的。“

沉雪被迫接过信来,顿了半晌,回道:“我哪有那么多功夫去担心有的没的?光是师兄塞给我的小师弟,就够我喝上一壶了。”

杜清玄露出一副讷讷的神色:“他应该不曾拖累你吧?”转念一想,见她此时神色轻松,也放下心来,又说:“我只是看你太过悲痛,想找个人陪你多说说话。”

恰逢未时讲经堂放课,钟声响过之后,便听闻旁边讲经堂内一片嘈杂之声。沉雪想着要带杜清玄去看看李未,便移步往讲经堂去。

“那孩子很好,比我更像个大人。”沉雪说。

杜清玄笑道:“沉雪这两个月来,也成长许多。”

沉雪在讲经堂前顿足,许多入道者见杜清玄归来,都上前问好;小弟子们见二人站在门外未去听课,也都好奇地看着。

个头最小的李未也闻声而来,一停下脚,便大声道:“见过大师兄!”那得意的语气,满是稚气的炫耀。

门口的师兄师姐们都忍俊不禁,放他拉着二人离去了。

李未一路上叽叽喳喳,一说起话便停不下来,对沉雪说讲经课时师叔给一个师姐问住,犯了糗;又说一旁的小师兄偷偷打瞌睡,背却挺得笔直,竟没让师叔发现;没过一会,又说到偏殿药园中的毛毛虫又肥又大,可喂鸟雀……

杜清玄可没听过他这般聒噪,此时摸摸鼻子,对沉雪道:“他这性子,也是不错。”

沉雪不置可否。

“我昨天刚随刘丹师兄去捉了麻雀,一会就去那儿……大师兄,你为何突然夸我?”李未却是耳尖,一下便转过身来问。

杜清玄被他逗得哈哈大笑,说:“我说你秉性难得,不若就让沉雪收了你做徒儿吧?”

李未一听,万般欣喜,直如捣蒜般点头。

沉雪却是早有思虑的模样,肃然道:“我还不可收徒,这些时日,李未也已经熟悉奉天宫,我正打算请止彦师叔将他收入座下。”

此言一出,不论是杜清玄还是李未,都露出讶然之色。

杜清玄惊讶过后会心一笑,由衷道:“沉雪真是长大了不少。”

李未却是受不得,将将反应过来,便已是满眼泪珠,连声道:“我不要!我不去止彦师叔座下,我要和师姐一起!”

“你现在年岁尚小,可以在我身边,只是过个三五年,总要拜师,不然日后如何入道?你不想修道了吗?”沉雪却没有如往常般依着他,眉头紧蹙。

“过个三五年,我就能拜在师姐门下了!迟些入道,李未不在乎,日后就侍奉师姐左右……”李未拉住沉雪的袖子,又不住哀求地望着杜清玄。

沉雪蓦然停下步子,杜清玄心中一紧,赶忙拉开李未的手,柔声安慰:“时日还多,不着急,沉雪师姐也定然舍不得你,不准日后就改主意了。”

沉雪深吸一口气,最终还是止不住涩然,说:“时日不多了……”

 

沉雪又坐在断雪崖上,默然看着东方。

已是夏末,山下田野中麦浪已消,只余下片片褐色的土地;阳光耀目,只印得天边流云二三,随风缓缓浮动。

想她当初来这断雪崖,不过是杜清玄领她上山之时,路过此处,小小年纪,故作老成地对自己领来的小师妹道:“此地风景开阔,美不胜收,正是修心之地。”

彼时她刚离了故乡亲人,正是惶惶迷茫之际,竟将这一句刻进心底,每逢思乡抑郁之时,便来此静坐;待到稍有成长,却又明白此身病魔难消,更觉万念俱灰,无事可做,才养成每日在此修心的习惯。

为娴珠,为李未,才有些许中断,最后,却仍是日日回到此处。

她早将娴珠的玉匣放回这崖上,得知娴珠身陨于此,芷华真人也曾要为她做一个衣冠冢,最终却被沉雪制止。

沉雪只觉得,若是娴珠,那样的人要从这万壑高崖上一跃而下,想必是不想再被一块坟头缚住了——她,应是想要飞往云霄的罢。

晃然之际,听见李未在一旁喊她:“师姐,我下课来啦。”

沉雪回神微笑,只说:“既然来了,就先把我昨日教你的吹来听听。”

她虽已同师叔商定要将李未送去他座下,却不知这小子撒了什么泼,竟让师叔都无法,只能头疼地应下他,让他再跟沉雪几年。

沉雪自然明白这几年是何意义,她的身体愈发虚弱,便是夏日也要常喝些汤药调理;而稚童李未却懵懂不知,只觉得自己又得了机会,几年时间软磨硬泡,总能叫沉雪收他为徒,百般讨好,就连学笛都认真不少。

然而孩童毕竟是孩童,要让他在这几个月内边学会吹笛,也是强人所难,即使是昨天教过,他也还吹得磕磕绊绊,还常须停下来想想,才能继续下去。

还不等到他吹完这曲,梅林的小径上忽然跑来一名道童,见沉雪与李未都在,忙道:“沉雪师姐,李未家人上山来了。”

李未乐的手舞足蹈,拔腿便要跑开,好在及时想起了沉雪,才克制兴奋,沉雪见他的样子,忍不住笑道:“你先去便是,我慢慢走,一会就到。”

李未点头,只说:“谢谢师姐!”便随着报信的小弟子奔去。

 

沉雪到了引客堂时,堂中还只稀稀落落地坐着三五人,其中便有李未双亲,他们抱着李未,摸他的脸蛋发丝,又哭又笑。

李未年纪尚幼,还不懂为何父母一会哭,一会笑,正是费解之际,见了沉雪,便兴冲冲地拉过她,道:“这是沉雪师姐,以后便是我师父啦。”

两个山里人皮肤被农忙时节的烈日晒得黝黑,衣上带着补丁,神色纯朴,但看到略显稚嫩的沉雪,还是一阵讶异,流露出几丝不安之色,沉雪哪里不知他们心中所想,上前说:“李未将要拜入止彦真人座下,这段时日师叔正忙,我负责照看他。”

庄稼汉闻言,连连道谢,又将布包的山货塞进沉雪手中,直说请她转让给止彦真人。一旁的妇人赶忙呔了一声,从自己怀中取出几块大饼,红着面交给沉雪,谢她照料李未。

李未在一边早已开始喋喋不休,又说师兄师姐,又说识字听课,一会又问五妹是否还好,转面便吵着要同二哥一起去抓蚂蚱。

好在二人还能招架,只听着他说话,听着听着,却又红了眼睛。

“家中七个孩子,送了两个,却还是无法……”妇人扯了自己的衣角悄悄抹眼睛,“还好有道长接济,愿让未子入门,不然我们……真是想不出办法。”

沉雪坐在一旁,听的她话里有喜有悲,甚是矛盾,也不由心神恍惚,万分感慨。

她早知杜清玄带回的信件是假,但耐不住杜清玄那副坚定模样,也只能再写回信,这回没有娴珠,不论如何酝酿,也只有寥寥数语,信笺一封,让他带下山去。

情深意重,如何辜负?虽然不再有父母亲族,但她却有了师父师兄悉心关照,更有师姐们费心照料,这般情谊,让她如何辜负?

不幸生为朝露,却也不能再像过去一般,整日浑浑噩噩,只等日起离世。

或许朝生夕死,但总有事情须她去做。

 

白驹过隙,秋去冬来,嵩山又有飘雪,沉雪只能病卧榻上,少有起身之时。

杜清玄寒露时回山一次,说今年新年将在族中度过,又为她带了信件,沉雪一笑而过,只得再写上几句不痛不痒的“家书”,随他下山。

或许是许久不曾出门,沉雪心情也略有抑郁,好在李未伴她身侧,偶尔也能逗她微微一笑。

说到李未,她本以为孩童心性,她时常催促,很快也会放下,拜入师叔门下;哪料这孩子竟如此坚定,整个秋冬都只能陪她呆在房中,竟也不言烦闷,日日报道。

待到大雪时节,她入梦的时候愈来愈多,乃至不再能早课诵经,有时甚至要错过汤药饭食。本以为早已有所准备,看淡这些,但到此时,沉雪却发现她仍旧坐立难安,一旦清醒,定觉悲凉抑郁,无法静心;甚至半梦半醒之时,也往往辗转反侧,眉头紧锁。芷华真人为她开炉炼药,她笑着吃下肚去,却是不久便重觉烦闷。

恍惚之时睁开双眼,已是不是年月。恰见李未伏在她床前习字,一见她醒来,便满面喜色地上前,将温在炭盆上的药盅取来,要喂她吃药。

沉雪却是烦闷万分,只觉心不能安,见他讨好的模样,厉声呵斥:“我让你去止彦师叔门下,你去了吗?!”

李未一愣,不懂她为何醒来便提及此事,又看她满面怒容,不敢再像往常一般撒泼耍赖,只得讷讷道:“……还未曾。”

“为何不去?!”沉雪拂开他端药的手,卧病多时,竟连五岁孩童的手都无法推开,只洒了小半汤药在地上,“我让你去,你为何不听我话?!”

李未从未见过她如此暴怒的模样,一时之间哭了出来:“我要做师姐的弟子!我不要做止彦师叔的徒弟!”

“你这般驽钝,连我的话都不听,我不收你这样的弟子!”沉雪怒道,“你从我房中滚出去,去止彦师叔门下,做了他的弟子,再回来见我!”

“我不要!我不要!”李未把药碗一搁,不依不挠,满面的泪水,抓着沉雪的手叫道。

沉雪一挣,要推开他,谁知李未抓得死紧,竟是根本推脱不开,她喘了一口气,骂道:“你如今连师姐的话都不听,我要你在身边又有何用!留你将我气死吗?!”说着说着,竟像李未一般,眼中涌出泪来。

外室的道童听闻争执,赶忙叫来芷华真人,李未一见芷华真人,又看沉雪气得流泪的神情,不敢再说,哭着走了。

芷华真人静立半晌,最终还是坐到她榻旁,给她擦拭两颊的泪水。

沉雪沉了沉自己的怒气,对芷华真人道:“求师父……督促他早日拜入师叔门下。”

芷华真人顿了手,良久,叹息一声。

 

芷华真人喂她吃过药以后,与她说了一会,也离去了。

沉雪昏昏沉沉沉入梦中,脑中一片混沌,又觉浑身上下忽冷忽热,恍惚间惊觉自己又披了斗篷毛毯,正怀抱一个烫手的酒壶走在梅林的小径上。

正是梅花怒放的时候,梅林中满是梅香,许多小道童如蝴蝶般忙忙碌碌地穿梭其中,撷那梅瓣上的新雪,藏入瓷坛,见她走来,都仰起脸,出声见礼,说的却是:“见过师叔,见过大师兄。”

她回过头去,才发现芷华真人正立在她身后,满面无奈地看着她:“你第一次饮酒,不应喝这么多。”

沉雪讶异,她从未想过这般时节,师父还能放她出门。

“你这般喝下去,再几口,只怕就要醉了。”另一边杜清玄对芷华真人行礼道别,又转身提了小泥炉,领着还发愣的她往前走。

“有何不可?饮酒便当醉,不醉不归!”娴珠走在她身侧脆声叫好,又笑问她:“小师姐,如何,这桃花酿不错吧?又香又甜!”

沉雪一怔,半晌道:“……娴珠?”

“你怎么啦?”娴珠露出一副稀奇模样,围着她左右转,“师兄,你瞧见没,小师姐刚才露出那般神情,可是这一年里我头一次见!我还以为小师姐只会木着脸呢。”

杜清玄说:“你莫要总欺负沉雪,她只是内敛罢了。”

娴珠在一旁哈哈大笑,沉雪恍惚地捂着酒壶,随她向前走去,却见渐渐梅林向两侧分开,正露出白茫茫的断雪崖来。漫天飞雪没了梅枝阻挡,直落在她的眼睫,霎时便化作水滴,使得她目中不适,只能伸手拂去水珠。

“内敛!这可真是内敛到沉入雪中去了!”娴珠还在笑她,“小小年纪,有什么可愁?如此老成,可真是让我看不惯啊!”

“娴珠看不惯我?”沉雪愣愣地问。

娴珠伸手捏她的脸颊,她的手指是冰凉的,就好似那飞雪一般,捏过之后,她做了个怪脸,道:“可不是,如此少年,便整日死气沉沉,脑中全是些‘死’字,如何不招人讨厌?”

沉雪讶然,又无可反驳,只好说:“你手太凉……”便递出怀中的酒壶,要给她暖手,娴珠笑嘻嘻地接过去,直接喝了一大口。

“你也跟着胡闹。”杜清玄在后头连连摇头,“不要我们还未开始赏雪,这酒就没了才好。”

“那也别有一番风味啊。”娴珠依旧笑着。

三人将亭内积的雪扫去,又温上酒,齐齐坐在蒲团上。娴珠自怀中取出她那竹笛,满面笑意,开口道:“许久未见小师姐,也不知你是否勤加练习,不如就请你为我们吹奏一曲,如何?”

沉雪只觉万般怀念,点头称好。

她接过竹笛,动了动自己手指,发现竟然在这寒风中灵活如常,不由十分欣喜,当下便对着断雪崖吹奏起来。

笛声悠扬,随寒风直下深壑,有似飞雪零落遍地。许是天寒,将将吹完一曲,沉雪便觉浑身发冷,眼前一阵昏沉,正在迷茫中,只听娴珠拍手笑道:“小师姐真是厉害,竟然学得如此……”

尾音渐轻,沉雪慌忙抬眼,眼前哪里还有娴珠、杜清玄,便是连小火炉与蒲团也没有一个。她喉头一动,正觉恍惚梦醒,满心怅然,还未哭出声来,崖上忽然狂风大作,吹得她的薄毯都落在地上。

这风虽呼啸不止,却带着一丝暖意,向东望去,只见暗沉沉的云间,一抹金色穿云而过,缓缓落在断雪崖前,正似一束剑光劈裂万丈白雪,千般尘缘,皆断在崖前。神光之中,有一人飘然而立,七彩宝冠,霞帔翠群,丹云绣履,流霞锦镯;身侧两名手持拂尘的童子侍立,一名神情肃穆,另一则满面笑意。

那仙君被神光所笼,看不清面容,沉雪慑于那威严气度,也无心去看,只跪地伏首,朗声道:“弟子沉雪,见过仙君。”

那人捻须而笑,道:“李沉雪,年纪轻轻,道心初成,正是可塑之才。你,可愿虽我去天上?”

沉雪满心讶异,她修道多年,虽对天上神仙也略有疑虑,但到底是一心向道,此时忽得仙君赏识,如何不欣喜?

她正要上前,踏上那祥云,忽然转念想到芷华真人与杜清玄,赶忙四望回顾,却是满目雪白,连梅林都不见。

“来,随我得道成仙,摆脱这尘世百般苦楚,脱离这凡胎肉体,免受其累,如何不好?”仙君见她犹疑,又开口劝导。

沉雪却长叹一声,不再向前。她伏下身去,正从积雪之中,摸到了娴珠那玉匣。

“弟子多谢仙君赏识,只是弟子凡心未断,道心不坚,不配升仙。”她五体投地,连磕三个响头。

须臾,忽闻云中仙君爽朗大笑,即使低着头,也可见眼前神光大作,又是一阵狂风,仙君的笑声也随之渐行渐远。沉雪此时才发觉自己早已丢了薄毯,斗篷御不住刺骨的寒风,终于承受不住,一头栽进雪里。

 

沉雪再次睁眼时,入目的便是一道熟悉的山河屏风。不过半晌,便听见孩童哭声由远及近,李未一下扑在她床头,嚎啕大哭。

“我已拜止彦师叔为师,你却根本不讲信用,一直不肯理我!”

芷华真人随他而来,见沉雪睁眼,一向严肃的脸上也露出几分温柔,道:“你现在身体可有不适?渴了还是饿了?”

沉雪才刚大梦一场,一时还分不清虚实,只用还虚软的手轻轻摸着李未的头,许久没有说话。

未几,屋中又传来几声脚步声,却是杜清玄赶来了,他一见沉雪,也是面露喜色:“沉雪,你睡了好久。”

“何止好久,你,你怎的还睡到断雪崖去了,”李未还在抽噎,“若不是有师兄去采香雪,在断雪崖多看了几眼,你不知要在那寒风中睡多久!”

沉雪听他抱怨,忽地一笑。五岁的稚童,还不懂生死离别,只觉得身旁大人俱是满面严肃,便惶恐不安,满心伤悲。

“你已拜师入门了?”沉雪问他。

“对!”听见沉雪问这件事,虽然仍心有不甘,但见她提及此事的欣慰模样,也不由地十分骄傲。

“那你还管止彦真人叫师叔?”沉雪捏了一把他的手,虽然无甚力气,也叫他皱起脸来,直说自己错了。

室内众人见此都不由面露微笑,沉雪转头见过师父,又问杜清玄:“你怎么回来了?”

“山下凡尘已断,山上才叫我挂心,山下历练,不如山上历练,”杜清玄一笑,“以后,我便不下山了。”

沉雪讶然看他,直看得他面色泛红,才叫他又想起一事,赶忙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来,说:“我这次也为你带了家书……”

沉雪忍不住笑意,对他说:“我早跟师兄说过,我都明白。”

杜清玄怎么也没料到沉雪此时说出这番话来,颇有些尴尬,却看到沉雪满面笑意,这才放下心来,说:“我只是见你实在挂念,又逢那样变故,心想给你个寄托……”

“多谢师兄。”沉雪笑道。

杜清玄看看她,又看看地面,面色却是越来越红,沉雪正茫然不知为何,却听芷华真人竟大笑两声,离开了屋内。

“……沉雪,应当多笑笑。”杜清玄最终释然一笑,这么对她说。

 

垂拱四年元月十五,上元日,女皇驾临奉天宫斋蘸,沉雪望着杜清玄焚香净手,为掌教捧上那金篆斋,肃立一旁。

女皇不怒自威,于天尊殿中祈福,祈求上苍护国佑民,使天下风调雨顺,群生康乐。又求天下太平,绂度亡灵,万罪冰消,永脱沉沦,早升天界。

斋蘸结束,杜清玄将沉雪送回玄机堂,奉天宫中正是人满为患、摩肩擦踵之时,但见了他二人,参拜者们都让出道来,请他们先行。

没走多远,沉雪便有些体力不支,杜清玄扶她到路旁,又为她垫上蒲团,才叫她坐下。

正在人声嘈杂之中,却听沉雪忽道:“师兄,方才体虚未曾听清,你将祷词的最后一段念给我听吧。”

杜清玄万事依她,当下便朗声读道:“……求天下太平,愿开堂布道,以道渡人,绂度亡灵,万罪冰消,永脱沉沦,早升天界。”

沉雪微笑,轻声复述:“永脱沉沦,早升天界。”

杜清玄忽然了悟,怅然悲痛之色只一瞬间便收敛妥当,俯首问她:“沉雪,想必是会等我的吧?”

沉雪已然全身乏力,靠在他身上,见他的目光看来,只朝他眨眨眼睛,道:“当然了。”

她慢慢阖上双眼,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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